淡水教堂   張炳堂油畫

 

 收到朋友伊媚兒的淡水夜景,如夢似幻的,真漂亮。最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咖啡廣告,以為是在威尼斯拍的,看了伊媚兒所附的相片,仔細對照過才發覺,蕩漾在碼頭邊的小舟,船頭都漆著兩隻大眼睛,是淡水的舢舨,不是威尼斯翹著鳳尾的貢都拉。

 曾幾何時,淡水變成這般模樣?在鏡頭中變得迷離淒美,猛然一看,不就是威尼斯印象的移植嗎?至少那是廣告企劃要強加於我們的,一種浪漫的、他鄉的感覺。

 在那裡唸了四年書,淡水盤旋起伏的巷弄,是我心靈成長的梯階。飄泊多年,一直不曾回去那裡,怕掀開記憶沉重的扉頁。

前一陣子到台北辦事,趁著空檔搭捷運到淡水盤桓半天,直覺上一切都變了,觀音山和淡水河輪廓還在,面貌已非。碼頭邊成了新興觀光區,入夜後燈火輝煌,烤肉店、啤酒屋的客人如潮,射水球、撥彈珠、打香腸這些夜市的小攤檔也生意興隆。淡水變世儈、變俗麗了,我怕回去,就是怕被這種感覺刺痛。

我的淡水是一本厚重的書,記載著第一次讓我醉倒的烏梅酒、重建街的酒釀湯圓、龍山寺天井的功夫茶、打工洗碗的免費自助餐、學生宿舍的風聲雨聲麻將聲、火車站用粉筆寫的留言牌、淡江戲院的午夜電影、克難坡那人人愛玩的溜滑梯、河邊粼粼的燈影攪動拍岸的水沫、讓人看到山頭積雪便翹課去爬的七星山,以及淡海火紅的夕照,當然還有綿綿冬雨後被褥隱約的霉味,和五虎崗上寒夜如吼的松濤。

堂皇的捷運站吞吐著來去匆匆的人群,快速的節奏使每張臉龐都益發模糊與冷漠,人們只對著手機講話,鮮少彼此交談。捷運車廂每次到站、離站的廣播也是冷冷的,沒有一絲生氣。

曾經載著我們往返台北、淡水的北淡線列車,改成了捷運之後,再也看不見挑著菜蔬趕早市的老爺爺、不再有少婦當眾解開胸衣哺餵嬰兒,連窗外倒退的風景也被隔絕開來,碰觸不到,呼吸不到。拿著稱做「路牌」的大鐵圈的站長身影已杳,多少的月台邊依依難捨和重逢的激情擁抱,都只能在懷舊的劇情片中上演。

我有一個同學,唸書時在一家麵店打工,畢業後娶了老闆的女兒阿美,在淡水落了戶。除了他被情網「套牢」之外,其他人全四散分飛,各奔前程。我這趟也沒特意尋找老同學的下落,因為窄窄的英專路兩旁,商店沒幾家是熟悉的,那家麵店早不在了。這年頭不講究永續經營了吧,朝夕相處的友誼,早已塵封在泛黃的同學錄裡。刻骨銘心的戀情,多的是隨風而逝,不再激起圈圈漣漪。

翻開記憶的書頁,我想起了「淡江一號」,當時台大有所謂的「四怪三醜」,我們學校這號人物,一個可以抵他們七個。他老兄頂個大光頭,走路、上下階梯全向後走,好像後腦勺長了眼睛似的,沒有人看他「向前行」過,他大熱天裹條大圍巾,考試時寫完答案再一條一條塗掉,各種特立獨行,不一而足。曾經有人問過他,畢業後想做什麼?

他回答:「當兵」。

我不知道「淡江一號」後來當兵了沒有。說真的,我還怪想念他的。

龍山寺正要整修,一群建築系的學生仔細的測繪著斑駁的樑柱,廊間堆著幾張方桌,灰塵厚得足可寫字。當年這裡的功夫茶是頂有名氣的,茶壺終年不洗,泛著一層油亮的茶垢,客人來時用滾水涮涮,塞進一把茶葉,喝起來帶點焚燒線香的味道。有幾位同學喜歡穿唐衫、搖紙扇學名士派,偶爾也邀我同飲,喝著喝著也喝出了興頭。肚子餓時,在廟門前切碟滷豬耳朵,或買兩只包子吃,挺舒服的。

老闆娘還在廟裡賣些香燭營生。她說現下年輕人愛喝紅綠茶,加珍珠、波霸、椰果什麼的,生意難作,她早就不賣茶了。

廟旁原先有一家牛肉麵店,學生們都知道點「牛肉湯麵加三塊錢牛筋」,因為加牛筋的牛肉湯麵只要十塊錢,「內容」卻和十五塊錢的牛筋麵一樣 。原來老闆不是不愛賺錢,也不是不懂算術,實在是優待學生,一般顧客是不這麼賣的。

走出狹窄的陋巷,回到捷運站,又要告別了,街頭藝人的響鈸聲,怎會讓人不由得心煩?隨著人潮被推擠入車廂,彼岸躺臥的觀音山轉瞬消失在眼簾,「淡水暮色」的音符在我心頭卜卜悸動--

「日頭就要沉落西,水面染五彩,男女老幼塊等待,漁船倒返來,桃色樓窗門半開,琴聲訴悲哀,啊,幽怨的心情無人知」。

 歲月流轉,世事無常,從慘綠少年到華髮早生,從懵懂無知到幾度滄桑,淡水仍是我永遠的鄉愁。(901222日刊登於中華副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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